黑云压城，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不要钱地往下砸，方圆几里内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路上也没有行人。

  一片死气沉沉中，一行人披麻戴孝扛着棺材在雨中穿过，往城南走去。

  领头的人是当朝有名的大清官，许嗣良。他现年四十五岁，已经官拜御史大夫，得了圣上的青眼，在朝内朝外名声都很好，也很得百姓的爱戴。

  今天许嗣良却是心情沉痛地白发人送黑发人，棺材里躺着的是他的儿子许长平。

  许长平非嫡非长，生母刘氏出身低微，只是许府上的茶姬，因为面貌出众，被许嗣良看中，十分受宠，肚子也争气，为许府添了一男一女。

  许嗣良的嫡长子，名唤许长君，生来痴笨，长到十几岁还说不清话，生活也不能自理。许嗣良自然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生出个这样的儿子，每每看见就觉得心烦。

  而许长平虽然年纪小些，却头脑聪慧，让许嗣良看见了小时候自己的影子，便十分喜爱，倾尽自己的所学来教育、培养他，希望许长平能够继承衣钵。

  世事弄人，许嗣良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才十五岁，就这么走了，这对他打击很大，以至于人都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许嗣良拖着步子在雨中行走，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叹气。

  雨滴往他身上砸，许嗣良干脆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在心中质问上苍为何这般待他，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大人！”

  一声微弱的呼喊，唤回了许嗣良的思绪，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正抓着自己的衣袖。

  “大人，求您救救我，我要饿死了……求您发发善心……”

  少年的声音沙哑，在雨声中并不明显，但可以听出他已经是竭尽全力在嘶吼。

  说完这句，少年两眼一翻，斜斜地就歪倒下去，瘦弱的身体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许嗣良心中一紧，连忙叫停队伍，喊人来帮忙。少年的头发散乱，脸上也满是脏污，被雨一淋更是变成了黑乎乎的泥水。

  少年身上破破烂烂的布料一扯就碎，露出了骨瘦如柴的身体，扶着都嫌膈手。

  许嗣良对着几名家仆嘱咐：“你们这就送他回府，准备些吃食，再请个大夫替他看看……”

  他话未说完，许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爷啊，长平还未入土，耽误了时辰，叫他在黄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啊！施恩不急于这一时……”

  许嗣良想到她给自己生的那傻儿子便一阵烦躁，咳了一声，又嘱咐一遍“快带他走”才迈开脚步。

  许夫人见他走动，没了别的借口，便也闭了嘴。下人们自然是按许嗣良的话来行事，分出几人带着少年回府，其余人继续扛着棺材冒雨往城南去。

  许府在城北，待众人出殡回来，已是酉时三刻。

  雨下了一天，到深夜终于小了些，却仍是没停。房间内点着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摇晃的烛火明明灭灭地映在少年脸上，他看着十五六岁的年纪，清洗过后脸上干干净净，面如冠玉，五官俊朗，在睡梦中显得平和安宁。

  许嗣良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陌生孩子，心中翻涌起一种强烈的情感，仿佛是上天为了补偿他，才让他在今日捡到这个孩子。

  而这孩子，就是许长平生命的延续。

  “长平……”许嗣良喃喃道。

  “老爷！”许夫人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这次她端了碗热姜茶，“老爷，您今天淋了雨，快喝点暖暖身子。”

  听见许嗣良还在惦记着许长平，许夫人内心有些不满，但嘴上还是用尽量温柔的语气道：“平儿走了，还有君儿在呢，以后还有君儿侍奉您……”

  许夫人说得谨慎，生怕触怒许嗣良，毕竟他向来不待见这个嫡长子，可作为母亲，总想为儿子在父亲心里争取些地位。

  出乎她意料的，许嗣良这回倒是没发火，反而笑了，他正想开口说话，床上的人悠悠转醒，发出微弱的声音。

  “水……我要水……”

  许嗣良拿起桌上的茶杯递到他嘴边，小心地倾斜手腕，生怕呛着他。

  “孩子，你可算是醒了，身体感觉如何？”

  少年喝了水，却不说话，抿着嘴，像是还没彻底清醒。

  许嗣良也不计较，自顾自接着问：“名字叫什么还记得吗？你家住哪里？父母何在？”

  “我……”少年嗓音沙哑，“我叫赵昱，没有父母，没有家……”

  许嗣良念着他的名字，视线在少年的眉眼间扫过，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熟悉。

  原本许嗣良还想再问些事情，但赵昱一副困顿难受的样子，便打算先放一放。

  “你就先在府中住着吧，这里不少你一口吃的。”

  许夫人自然看出丈夫因为亡子而对眼前这名萍水相逢的少年动了同情心，毕竟这人没有父母，又与许长平年龄相仿。

  要她说，许嗣良这容易心软的毛病不是好事，但她却也不敢忤逆，端着个得体的笑容：“是啊，你就好好歇着吧。”

  听了两人的话，赵昱点点头，重新躺回了床上。现在的他浑身都酸痛难受，头更是又痛又涨，明明感到困顿，却根本睡不着。

  赵昱睁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这是一间漂亮的房间，有桌子有窗户，都雕着花，连床帐都是绣花的。

  躺在这样舒服的床里，是几天前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赵昱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

  七日后，一阵喧哗将许府的三小姐许长安从睡梦中吵醒。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阿娘尖利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像是在教训哪个偷东西的人。

  许长安是许夫人所生，许府的嫡女。除了痴傻的大哥，早逝的二哥，还有个名唤许长宁的庶姐，乃是苏姨娘所生，脾性温婉，深居简出。

  除了许长平外，许嗣良最宠爱的就属小女儿长安，要星星不给月亮，所以她也被养得有些娇气。

  按许长安的脾气，被吵醒了，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股烦闷，想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小贼搅了她的清梦。

  许长安从床上爬起来，没等丫鬟来伺候就自己动作飞快地穿好了衣服，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天还没全亮，太阳还不见踪影，抬头看去只有茫茫的一片白，和院子里挂着的白布倒是相称。

  “才卯时便这么大动静，阿娘这是在做什么呀？”

  “安儿。”

  听到许长安的声音，拿着荆条的许夫人脸上凶狠的神色淡了几分，换上温柔的表情，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许长安不明所以，打了个哈欠，走下石阶才看见有个身形极为消瘦的少年跪在地上，双手被粗绳捆着，兴许他还挣扎过，把手腕上的皮都蹭破了，渗出血水。

  视线上移，看见了一张苍白的侧脸，这长相让许长安稍感惊讶，而且这对于她来说是个没见过的陌生人，她不由得好奇起来。

  “阿娘，他是谁？”

  “还能是谁，来路不明的小子。”许夫人没好气道。

  说着，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昱，语气里充满了憎恶与不满：“你爹好心收留他，这小白眼狼居然恩将仇报，敢偷东西……”

  “我没偷！”

  一声怒吼打断了她的话，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赵昱，他看着十分虚弱，连跪都要跪不稳，但这声却吼得气势十足，连，连许夫人都为之一怔。

  “你说没偷就没偷？”许夫人重新攥紧荆条，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态，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给唬住了，提高了音量。

  “安儿，你知道他偷了什么吗？是玉珊瑚啊！当今圣上赐给老爷的玉珊瑚，这宝贝要是丢了，我们全家都得掉脑袋的！”

  “我没有！你胡说！不是我偷的！”

  赵昱猛地挣扎起来，两个仆役赶紧上前压住他，即使身体不能动，他的一双眼睛仍是恶狠狠地盯着许夫人和许长安。

  许长安被他瞪得一抖，此前单听说爹捡回来一个和她二哥差不多大的野孩子，却从未见过，没想到第一次相遇就是这样的情景。

  赵昱的脸上身上都有大片伤痕，衣服破了几处，显然就是许夫人手中荆条所为，但明明如此狼狈，却还是仅凭眼睛就放出这样凌厉的杀意，让许长安觉得背后发凉。

  在她的记忆里，经历过最严重的事也不过是在阿爹的书房里捣乱打翻了砚台，被阿爹用戒尺打了手心，罚她不准吃晚饭。但其实阿爹打得不重，夜里也有丫鬟来给她送吃的，半点饿着。

  面前的少年被绑着双手按在地上，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

  “阿娘……”许长安抿了抿唇，有些犹豫。

  “怎么了，安儿？”

  “要怪就怪我吧，是安儿看那玉珊瑚漂亮，才一时兴起偷偷拿走的。”

  说着，许长安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